阿乐、家暴、出轨:莆田养女逃不过的蔑称和阅历(1/18)

自20世纪60年代开始,福建长乐有上万女婴被“媒婆”从生父母手上抱走,流落到莆田、仙游等地。这群“多出来”的女孩如掷骰子般踏上了各自的命途。(文/摄 财新记者\u00A0梁莹菲)中国故事工作室《世相》出品

李燕兰,曾参与过女婴买卖的“媒婆”。

在仙游县盖尾镇,曾参与过女婴买卖的“媒婆”李燕兰(化名)回忆,当年像她一样从长乐抱走女婴的人都会聚集在莆田郊尾车站寻找养家。她每找到一个养家,就能得到5元钱的报酬。她并不为参与女婴买卖感到后悔,认为长乐的生活太苦了,将女婴送往莆田,她们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李燕兰记得,直到1993年,仍有女婴从她手里被送往莆田。这种现象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在七八十年代达到顶峰,上万女婴,刚出生不久就被长乐父母送走,经数度转手最终流落莆田,被当地人蔑称为“阿乐”。

运气好的“阿乐”被养父母当作亲骨肉对待,运气差则沦为奴仆。作为寄存在家族里的外人,她们失去血缘的保护,往往成为家族的出气筒,从小承担繁重的家务活,受教育程度低下。

随着年龄渐长,“阿乐”们寻亲的愿望越发迫切。在茫茫人海里竭力打捞,有人出于好奇,有人索求物质,还有人希望彻底摆脱“养女”身份的桎梏,挽救自己余下的人生。

曹小芹与丈夫在河滩散步,爬上小山,眺望远方。在认识第二任老实随和的丈夫之后,曹小芹才感觉自己的人生走上了正轨。

春节的烟花照亮了一整片漆黑的田野,也映红了躲在田野里曹小芹的脸,那年她七岁,因忍受不了养母的百般虐待而逃出家门。饿了淘水沟里的剩饭残羹,困了睡在别人家的屋檐下,三年间她从莆田忠门镇走到笏石镇,与日月荒草为伴,心里一直呼唤着生母,但这声呼唤回响了20多年而从未得到应答。

几道伤疤仍刻在曹小芹身上,小时候,洗碗摔了盆子,煤烧不起来,家里没有打扫干净,甚至跟伙伴出去玩,都会招来养母的一顿打。一次她逃跑到别人家,半夜被养母逮回去,头被生生按进放养鸭子的脏水里。但任由养母如何变着法子打:用火钳和荆条打,用油纸烫……曹小芹都不再闪躲求饶,这些苦痛已深深埋在她心里。

曹小芹哄着怀中的儿子入睡。与第二任丈夫成立新家庭后,她才觉得自己的人生是重要的。

直到18岁,曹小芹意外得到鞋厂的工作,短暂地脱离苦海,四年后她被叫回家相亲。她把当时的恋人一起带了回去,养母张口就要八万元的聘礼。家境贫穷的男孩黯然离开后,媒婆带来两个男人,她抬头看了一眼,指了指手脚健全的那个。

婚后,暴力又回到曹小芹身边,丈夫因为她养女的身份而变得肆无忌惮。曹小芹怀孕,生孩子时她疼得忍不住喊叫,丈夫在一旁讥讽,“你叫给谁看,生孩子本来就是女人的责任。”孩子六个月大,她被赶出家门,孩子上小学,夫家和她彻底断绝了联系。她知道自己该清醒了。

直至第二任丈夫的出现,曹小芹的生活才有好转,那是一个老实随和的男人,她第一次体会到被爱的感觉。

曹小芹(右)第二次与刚相认的妹妹丽军见面。

生活改善之后,曹小芹动了回养家看看的念头,2018年的春节,她与十年未见的养母碰面。几个哥哥做生意亏了钱,养母这些年里过得并不好。看到曹小芹带着丈夫儿子和一大堆礼物回去,养母的态度缓和了许多,甚至在相处间试图挽起她的手,她不自觉地躲开了。

莆田养家对曹小芹造成的伤痛,残留在她生活的每一处阴影中,任由时光流逝却无法稀释。有时曹小芹会想起童年的种种遭遇,想起28年前在田野间看见的烟花,烟花那么的美,而小小的她是那么的冷。\u00A0

今年5月30日,曹小芹第二次与刚相认的妹妹丽军见面。虽然曹小芹与妹妹参与DNA 比对的匹配结果高达98%,她却觉得跟妹妹不太像,无论从外表来看,还是整个人生。妹妹丽军从小得到养父母的溺爱,又找到一个很爱她的丈夫,生活非常美满。曹小芹觉得妹妹没有办法体会自己的痛苦。两姐妹寻亲的理由亦大相径庭,妹妹丽军好奇什么样的父母会生下自己这么特别的人,曹小芹想知道被抛弃的理由,甚至想把他们骂一顿。

端午节前,蔡淑萍回了趟长乐亲父母家,母亲和姐姐都在厨房忙碌准备午饭,她想帮忙却又无从下手。

蔡淑萍是幸运的。从小,养父母待她如亲闺女,她没干过一天家务活;到了吃饭时喜欢看电视,坐等养母把饭菜端上。超生被罚钱,养父开玩笑说欠着债还得养这个女儿。她从未动心去寻找亲生父母。

2007年,二女儿出生,养父母劝她送出去,好多生一个男孩,她说不过,喊来一对打算收养的夫妻,那天女儿却一点都不理睬她,像是感觉到自己要被带走了一样。蔡淑萍难过,打消了送走女儿的念头,并开始理解把自己送走的亲父母。

寻亲的念头在那时出现,2016年她通过DNA比对认回了亲生父母。 她以为和莆田养父母一样,亲父母一定也会喜欢和疼爱她。然而第一次通电话,她就感到失望。生父冷冷地介绍着家里的情况,他们并不富裕,生育的九个孩子送出去五个,家里仍住着土房子,语气听上去并不情愿认回这个女儿。

认回两个女儿后,蔡淑萍的父亲开始忙碌修建新房子。这栋新房子有九个房间,可以迎接九个孩子过年回家团聚。

蔡淑萍不知道,重遇女儿,生父心里其实十分高兴。当年为了生个男孩,他们家一共生育了八个女孩。无力抚养的父亲把其中五个送到“媒婆”手里,而第一个被送走的正是老三蔡淑萍,当时父亲沉默着掉眼泪,甚至不忍心在场看她最后一眼。

父亲后来走过一条漫长的寻女之路,找到当年来抱女儿的亲戚,发现女儿已被一手转一手地送了出去,他又去找把五女儿抱走的“媒婆”,“媒婆”说这些年她抱过的女婴有几千个,都是送去莆田那边的,根本记不清。线索就这样都断了。

直到2016年,他才终于认回蔡淑萍。他听说养女回家都是要拿钱的,没钱拿,不会回来。第一次通电话,父亲就对蔡淑萍坦白地交代了家境,想确认她会不会嫌弃这个家。

母亲手把手地教蔡淑萍叠元宝。

母亲却始终不太热衷找回五个女儿。“家里饭桌太小了。”她对外人解释道。这个生育过九个孩子的女人,说一口长乐本地话,语言成了母女之间最难逾越的墙。相认第一年,母亲对蔡淑萍始终冷漠,除了吃饭坐在一起,母亲基本在外面打麻将,避而不见。

如果说生男孩是长乐女人的使命,那生女孩则是她们完成使命路上的一个个包袱。一个寻女多年的长乐母亲曾回忆过当年她生孩子的情况,当天村里有三个待产的女人,当听到第一个出来的是男孩时,她想惨了,男孩子被抢走了,她紧接着第二个生,也是男孩,认识的人都跑来恭喜她,一派欢天喜地。等到傍晚,第三个婴儿降临,是女孩,房间里传出那位母亲的痛哭。

蔡淑萍与两个女儿雨沁、雨荷(左)在她们的房间里合照。蔡淑萍因为视力不好,不能出去打工,在家制作小吃去卖来维持生活开销。和母亲的成长经历不同,随着经济的发展,观念的转变,蔡淑萍两个女儿得到更公平的教育和更好的家庭环境。

没人知道蔡淑萍的母亲在第九个女儿出生时,是何种心情。当时计生查得严,怀孕到八个月,她每晚晚饭后都躲到山上去,在坟墓之间独自度过长夜。这个被生育和生存折磨了大半辈子的女人,从未对回家的女儿显露半点温柔。

母女俩的关系终于在最近一次团聚时变得柔和,端午前夕,蔡淑萍带着一整箱香蕉和荔枝回去。母亲则提前蒸好了一锅淑萍最爱的甜粽子。她们之间虽仍旧尴尬,但蔡淑萍感觉到母亲正尽力向自己靠近。她们用贫乏的词汇闲话家常,聊粽子的成本,荔枝的价格。看到母亲叠元宝,她上去帮忙,莆田和长乐叠法不同,母亲握着她的手耐心教她。

而不远处,父亲正忙着监督新房子的进度,楼房初具规模,工人在棚架上忙忙碌碌。新房三层,九个房间,过年时九个孩子可以拖家带口住进来,蔡淑萍知道,在即将完工的楼里,会有属于她的一间。

2018年6月10日,福建福清,“寻亲帮帮团”的志愿者林阿姨在大雨中固定寻亲的宣传横幅。

为了鼓励更多有寻亲意愿的人,特别是父母,参与DNA比对,以提高成功几率,志愿者们时常下乡宣传。这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时常被人质疑是诈骗,甚至惊动过警察。

相比养女们寻亲的热切,通过DNA比对来寻亲的父母要少得多,如“89年寻亲”群里,养女多达400人,而父母只有不到30个。

林阿姨已寻女30多年,心疼这些养女,与她们关系紧密,听她们诉苦,带着她们在长乐寻亲。林阿姨还成为她们的干妈,看到她们,仿佛看见当年被“媒婆”骗走的亲生女儿。

赵月到现在仍会觉得亏欠了本是二哥的丈夫。出嫁之前拥有过爱情,是往后十几年里丈夫不断折磨她的最大理由、一种报复,而赵月认为自己罪有应得。

赵月的养家,在福建莆田市南部一个沿海小镇,童养媳现象普遍。她从小被当作帮佣,稍有差池就是一顿打,而养家人里只有二哥没有欺负过她,所以她选择嫁给二哥。

即将结婚那年,她遇到了一个小自己三岁的男孩,两人情投意合,谈起了恋爱。赵月幻想过各种可能,男孩出不起聘金,自己可以打工给他凑,就算日后男孩残疾,自己也会心甘情愿地跟他过一辈子。但这一切注定徒劳,男孩提出私奔,赵月不敢,她想起邻居家的养女在婚礼后逃跑,哥哥扬言逮到她便要挖掉她的眼,打断她的腿。赵月心里怕死了。长年累月的劳役和暴力在她心头筑起恐惧的牢笼,她逃不出去。

婚礼上,赵月偷偷地哭,养父母成了公婆,没有给她任何彩礼,她感觉自己被“白白嫁了出去”。初恋出现在婚礼上, 她不敢朝他看过去一眼。婚姻生活对于赵月恍如一个永不终结的噩梦,婚礼之后,二哥便出门打工,两人成了有名无实的夫妻。

女儿3岁,丈夫在她旁边打电话,语气温柔,听到后面,她恍然大悟,他在外面有了女人。

女儿10岁,赵月再一次撞破丈夫的外遇。丈夫二话不说把她打到失禁,在场的亲戚都劝他,但没有人责备他。

长久的分居,丈夫的冷漠,她都没有提出离婚,害怕伤害两个孩子,尤其是大女儿。她想起在养家的童年,谁又能保证离婚后女儿不会被欺负?\u00A0

赵月知道爱情是什么,与初恋分开后的十年,她仍不断梦见他和他那善良的双亲。在丈夫身旁,赵月从未体会到这种情感。她甚至觉得一辈子白活了,既没得到父母的爱,也没得到丈夫的爱,她迫切地想找回亲生父母,弥补一切遗憾。

金虹刚出生就被亲生父母遗弃在尼姑庵门前,好心的老尼姑收养了她。后来老尼姑的身体越来越差,金虹又被辗转送到附近村落一个光棍的手里。她在村里四处打听,终于找到当年安置她的地方。

养父陪着金虹在村里散步。

金虹从小受到养父的疼爱,因为家里太穷,时常饥一顿饱一顿,当时同村的人也不待见这对相依为命的父女,常当着金虹的面说难听的话,金虹忍受不了,14岁就去了厦门打工。这次金虹将要随丈夫一起去辽宁打工,年迈的养父又将一个人生活。

清晨五点多,儿子在金虹的怀抱里睡得很沉。

金虹说自己从小不缺乏父爱,但特别希望得到母爱,她清晰地记得七八岁时,曾梦见过亲生母亲,梦里她的样子是模糊的,却要把金虹抱在怀里,金虹不肯,从睡梦里惊醒。直到结婚生育后,金虹才有勇气面对养女的身份。在丈夫的鼓励下,金虹走上了寻亲之路。

爱珍(左)和陈树芬(化名)在海边相拥。

爱珍和陈树芬都是养女,却有各自不同的命运。爱珍从小得到养父母的宠爱,在丈夫的帮助下经营一家花店,而陈树芬在七岁那年被离婚的生父卖掉,来到养父家,成了童养媳,最后嫁给精神有问题的哥哥。

养女杨静怡(化名)。

养女杨静怡没能逃脱童养媳的命运,那年的大年三十,19岁的杨静怡被养母锁起来,被要求和自己的三哥睡。她本可以跑出去的,但是转念一想,“我走了我妈(养母)怎么办,我怕她想不开,我也没地方去。”

两人结婚没办过任何仪式,甚至结婚证都是为了孩子读书才办的。即使朋友开影楼,她和小孩去拍了艺术照,都没有想过拍一张额外附送的结婚照。丈夫三哥在家,“酱油瓶倒了都不扶一下”。两人“很多事情都没有商讨的余地”。

丈夫总以命令的口吻与她聊天,她很难接受这一切。

黄玲的养父母家里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家里经济条件很差。养母曾以死相逼,让她嫁给二哥,她一直不接受,“感觉很奇怪,从小到大,一家人都是同一张桌子吃饭的。”

婚后,丈夫一直在外面打工,黄玲留在家,两人的关系越来越不好。后来,丈夫出轨了,“我不懂什么是爱。我也不爱他。”

对被出轨这件事,她的痛苦和愤怒更像是经历了一段关系的背叛而已,与爱情无关。“我真的过得很痛苦。他逼我离婚,我就跑外面打工一年,也不想回家,也不跟他离婚。”结婚十年,她被离婚了。

“我是一个没有依靠的人”,黄玲想找回自己的亲生父母。

养父当年花300元将黄燕兰抱回来,为了凑这笔钱,连家里最壮的猪也卖了。

养父对她很好,但是不允许她出外打工,怕她出去就不回来。16岁那年,养父给她招了一位河南人做上门女婿,丈夫好吃懒做,常在半夜与黄燕兰打架。最惨的一次是在2004年,黄燕兰被打得脸都肿了,她决定离开他。

2008年,养父患上癌症,不久离世。家里的重担一下子落到黄燕兰肩上。她迫切地想寻回亲人,希望能找到更强大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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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新闻转载自:中国网 | 作者:中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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